1938年春，长江上游水汽氤氲，宜宾城外的冠英街却灯火璀璨。夜色里，一辆黄包车刚停稳，车夫还未来得及擦汗，浓烈而清新的香气便顺着风钻进茶楼窗口，引得旁人齐齐探头。这股香味的主人，是十六岁的凌君如，也是后来刘文彩口中的“三姨太”。刘文彩此时四十二岁，靠“川南大地主”与“地方保甲长”的双重身份盘踞乡里多年。发妻吕氏早逝，二太太杨仲华掌家，梁慧玲、王玉清先后进门，加上流言中的露水红颜，刘家的家谱足够写成一本讲义。可在所有名字里，刘文彩提起最多、挥之不去的，仍是凌君如。

凌君如并非出身寒门。她的父亲凌友臣任乡绅，家境殷实，母亲早逝后，凌家对子女不加束缚。十六岁那年，她跟随同乡豪绅曹荣光赴“叙府”宴席，那一夜改变了命运轨迹：酒席散去，刘文彩端着茶碗，对曹荣光说的第一句话便是“姑娘愿否留在宜宾？”曹荣光会意，笑而不语，席面尴尬半刻后，凌君如被“赠”出。有意思的是，凌君如并未表现出一丝恐惧。刘文彩当场掏银票，在冠英街购下一栋三层洋楼。楼里铺着进口红地毯，壁灯点起柔光，连楼梯扶手都镶嵌碎钻。凌君如住进去后，每晚都要更换一种香膏，连车夫都分得出“晚樱”“广藿”与“檀香”的区别。

岁差悬殊的爱情总容易引火。杨仲华很快闻到丈夫衣上陌生气味，当夜翻箱倒柜，夫妻争执声贯穿整座刘公馆。吵到最激烈处，刘文彩甩门而去，深夜敲响洋楼大门。门一开，凌君如披着丝绸睡袍站在门口，灯下肤白若雪，刘文彩那点愧疚瞬间消散。凌君如生性好动，川戏、默片、舞会一个不落。她讨厌在崇大戏院包厢里“固定看戏”，偏爱穿梭各家戏台。每次现身，大堂里“嘶”声骤停：不敢直视，但又忍不住余光扫去。她卷曲长发披肩，膝下起点高，白腿在浅色丝袜映衬下近乎晃眼。车夫说，他拉过许多太太，唯有凌小姐下车后，车厢仍余香半日。久而久之，刘文彩干脆把洋楼列入家产，三日两头奔波其中。某日下午，他进门见三位女士围桌打牌，其中一人眉眼酷似凌君如，却更显温婉。“刘老板，这位是表妹梁小姐?！?#20940君如轻声介绍。“好说，好说?！?#21016文彩眯眼点头，故事自此多出一条支线。

几周后，梁慧玲被扶正为“四姨太”。按照当地习俗，刘文彩摆了九桌酒席，替梁慧玲戴上金镯。新人进门后，照应公馆老小，帮二太太管账，连佣人都说“梁姨太好说话”。遗憾的是，她的勤谨并未淡化刘文彩对凌君如的偏爱。宠爱可以量化。光衣物，刘文彩一次便送出五十口大箱子，绣花鞋四百余双，其中几十双鞋头镶金铃，走路叮当响。戒指上镶嵌三克拉钻石，价值五千银圆。化妆品装了两大皮箱，从法国到马尼拉的牌子一应俱全。相比之下，梁慧玲只能自嘲“家里总要有人记账”。

为了在刘家站稳脚跟，凌君如想出“富贵险中求”的妙计——一胎三子。她自知无法生育，便秘密雇佣三位孕妇代产，又用棉花填肚，骗过仆人。产期临近，她“外出养胎”，将梁慧玲留在公馆充当内应。内宅由此分裂成“两派对峙”：二太太守家法，表姐妹握财权，刘文彩夹在中间，干脆躲去乡下庄园“捕鱼散心”。抗战后期，1942年夏，日机轰炸四川盆地。凌君如携贴身女仆返回宜宾避难，仰仗刘家名下铺面收租过活。形势紧张，房东租金时断时续，洋楼管家一个劲叹气：“如今银圆掉价，收来的租子不顶从前一半。”凌君如再难维持过去的锦衣玉食，只得缩衣节食，仍旧保持每日淡妆。1949�月，刘文彩病逝，留下巨额遗产与疑云。凌君如带人赴成都奔丧，却被刘氏族人挡在门外，理由直白——“先有国法，再分家产”。不久，川西土改展开，冠英街洋楼被公家接收，凌君如只得返回宗场小镇，靠变卖首饰度日。

时间推�年，老街传来一条消息：一个戴破草帽、穿蓝布褂的老妇在宜宾城口沿街乞讨。细心人认出她曾经指尖蘸香、一笑倾城。打量片刻，无人再敢相认。三日后，她从一户人家借走几件旧绣枕，说要“摆个小摊”。此后，她在人海里彻底隐没，再无准确记载。凌君如的一生，被外界最熟悉的，是上世纪三十年代那张泛黄照片：纤颈凝脂，嘴角尚带稚气。照片之外，她经历了盛宴、硝烟、家族刀光，再到草帽残衣。短短三十余年，世相的剧变让美貌成了讽刺。不得不说，在动荡年代，个人命运被时代洪流裹挟，豪奢与贫困往往只隔一纸政令。

对比刘公馆昔日的水磨石地面与后来凌君如脚下的尘土，曾经价值数千银圆的钻戒显得空洞。有人感慨“红颜薄命”，有人斥之为“咎由自取”。评价不一，但一个事实摆在眼前：土地改革完成后，刘家旧产尽归国有，昔日乡绅与姨太太相继消散，这才是近代中国社会巨变最直观的注脚。若将视线拉�年的冠英街，黄包车夫挥汗回头时，恐怕怎么也想不到，那辆车上坐着的姑娘，会以如此极端的方式见证空前剧变。历史没有假设，而凌君如的故事，不过是那场剧变里最轻微的回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