軀殼歡喜,靈魂悲傷
1991年,陳佩斯與朱時茂的小品《警察與小偷》登上春晚舞臺,千家萬戶都記住了這個既讓人歡笑,又讓人嘆息的故事。
小偷穿上警服給正在盜竊的同伙放風,偶遇真警察。攀談之間,小偷從派出所到法院再到監(jiān)獄的經歷,莫名與四處調動的警察身份契合?;秀遍g小偷逐漸忘了自己是誰,開始扶盲人過馬路、指揮交通,甚至親手抓捕了同伙和自己。他忘情地扮演好人,享受沐浴陽光與正義的快樂,直到最后被戴上手銬,他才夢醒——自己原來是那個壞人。
我認為這個小品的成功,絕不僅僅在于劇本巧妙的矛盾設置,或陳佩斯巔峰期的表演技術。它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其實是喜劇當中埋藏的悲劇內核——如果能做個好人,有意義地活著,誰又愿意做壞人呢?
2025年上映的動畫電影《浪浪山小妖怪》(以下簡稱《浪》),是一部讓人心潮起伏的作品。這部電影有絕妙的喜劇節(jié)奏與配音演出,樸素卻不失精巧與生動的視覺效果,兼具哲理、催淚的優(yōu)秀臺詞,但我認為比這些更觸動我的東西在于,它把《警察與小偷》以喜劇形式承托的悲劇內核進一步具體化了:
——究竟是什么,剝奪了“我”成為好人的資格?
——身邊所有人都視好人之“好”如愚蠢,我該怎么辦?
——如果“我”要燃盡僅有的一切才能成為一個好人,值得嗎?
——最后的最后,“我”歷經八十一難,成為一個好人,又有什么意義?
喜劇乃至各種體裁的敘事藝術,都已經有多年未討論這些問題了。
取經之路,閑人止步
《浪》的劇情相信很多人已經了解,在此不再贅述。
影片感人之處起始于小豬妖明明兢兢業(yè)業(yè)、克己奉公,卻屢遭“上面”的刁難與白眼,混得衣不蔽體食不果腹。這一部分表現(xiàn)出了鮮明的現(xiàn)實批判意味,妖怪盤桓的大王洞,其實就是現(xiàn)實中的社會與職場。這個既現(xiàn)實又抽象的場域,如緊箍般籠罩在每一個如小豬妖、蟾蜍精一般的“打工人”與“牛馬”頭頂——你的成功與失敗、幸運與不幸,都不完全由你樸素的勤奮與專注決定;你要去理解那名為“現(xiàn)實”的荒誕性,并將自己以合適的形狀嵌入其中。《浪》講出了現(xiàn)實諸多面相中的一種。
而影片感人之處則升華于四妖一路上因為扮演取經團隊、意外行善,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既有匡扶正義的能力和意愿,也享受著被人尊敬的快樂,一旦跳出形式性的內卷與內耗進入廣闊天地,自己原來也可以很有意義地活著。
“為什么我們不能自己去取經呢?”這句話既是曾被生活磋磨得垂頭喪氣的小妖開出的奇怪腦洞,說的也是銀幕前面你我的不甘——是誰畫下金光閃閃的取經路,又是誰讓我只能困在荒山野嶺一輩子刷鍋倒灶,眼巴巴看著別人取經?
生命不能承受的輕與重
在觀看《浪》的過程中,我第一次落淚于小豬妖帶著因行善得到的貢品“衣錦還鄉(xiāng)”。光著屁股的弟弟妹妹們只顧哄搶素包子,年老的母親眼中卻只有闊別經年的兒子。
兒子的頭怎么有點禿了,一定是累的。
累,說明平時工作忙,領導器重。
領導器重就是好事,年輕人就該累一點。
光累也不行,還是要保重身體……
小豬妖的母親,仿佛任何一個空巢老人的化身,他們對生活的全部憧憬,就在于對孩子的事業(yè)和健康做現(xiàn)實范圍內最浪漫的想象?!澳銈兯膫€在外邊呀,要相互照顧,一定要按時吃飯,多喝水?!比〗?、成佛、長生不老,孩子焦慮的那些事他們不懂,他們只是一邊希望孩子成長得越快越好、走得越遠越好,一邊又希望他們永遠都能像童年那樣健康、快樂。
相比母親,小豬妖的父親揭示出了命運更骨感的一面。這個已經因為酗酒癱瘓在床的老妖,在聽說兒子正假裝唐僧師徒西天取經時眼中竟燃起熾熱、癲狂的火焰?!拔疫@一輩子,活得太憋屈了!”父親用僅存的力氣喊叫著。面對困窘的妖生,這只妖怪明明有一生只能使用一次的強力“大招”,但他不愿毀滅任何人,而寧愿用酒精毀滅自己對未來的期待。
理想這種東西,是踏實的母親不能理解之輕,是失敗的父親不能承受之重,小豬妖只能用從父母那里繼承的最樸素的道德觀——不偷不搶、任勞任怨,去試圖達成最“不切實際”的人生愿景——實現(xiàn)自我,讓這個世界因為有“我”的存在,而顯得有些許不同。這樣的人生怎能不矛盾、怎能不流離、怎能不痛苦?
無名之輩的唯一選擇
對于《浪》中的大多數(shù)妖怪來說,阿諛奉承、爾虞我詐、弱肉強食才是“正途”。這是它相比1991年的《警察與小偷》更加現(xiàn)實的地方——其實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做好人;又或者說,有那么一部分人為了更舒適地生存、達到自己的目的,會放大自己壞的一面。
因此,影片在劇情演進的過程中其實面臨一個現(xiàn)實主義與理想主義的分岔路。
前半段,無論小豬妖在大王洞賣傻力氣、在父母面前掩飾生活之艱難,還是一行四妖在取經路上以招搖撞騙來行善積德,其實都是高度現(xiàn)實主義的,里面大量細節(jié)可以與現(xiàn)實一一對應。
但是當他們在小雷音寺遇到同樣造假的黃眉一行,并被要求加入隊伍一同圍獵唐僧時,選擇就在小豬妖們以及電影的主創(chuàng)團隊面前展開了。倘若小豬妖無視黃眉暴行,就此成了“有編制”的妖怪,這就是個略顯浮夸的現(xiàn)實主義故事——小豬妖和故事中的大多數(shù)妖怪(亦即現(xiàn)實中的很多人)一樣,選擇踐踏曾經維護的道德,以換取他人許下的、有可能只是虛無的功名利祿。
然而《浪》選擇了另一條路,理想主義的路。小豬妖與伙伴們懸崖勒馬,誓要用自己低微的修行與黃眉一較高下,救下被擄走的童男童女。至此電影進入理想主義段落,而伏筆了大半部電影的、小豬妖父親傳授的“大招”也浮出水面——沒什么稀奇法寶招數(shù),所謂“大招”就是“拼命”而已。無論是貧是富、失敗者還是成功者,命都只有一條,而身為小豬妖、蟾蜍精這樣的小妖精、小人物,即電影海報上醒目的“Nobody”,倘若他們想維護自己心中的熱血與正義,想活成自己喜歡的樣子,就只剩這一種選擇——匹夫之怒,血濺五步,打不贏你,也濺你一身血。
四個小妖怪哪怕散盡修行,重新退回不會思考不會說話的動物原形,也要維護自己心中的道義,此時他們無論是救了十個還是一百個童男童女都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創(chuàng)作者借主人公們的熱血行為,表達了超越現(xiàn)實的理想主義態(tài)度,并且在影院中飄灑的笑與淚中,這種態(tài)度有效地進入了無數(shù)人心中。
熱血與冷血的辯證法
讓《浪》以六千多萬元投資就收獲了超過十億元票房的關鍵原因,正是它對于超現(xiàn)實的理想主義道路的選擇,及其迸發(fā)出的巨大精神力量。
現(xiàn)實中很多人可能尚處在想要委身小雷音寺而不得的情境中,但是他們又都愿意花真金白銀去看小豬妖對抗命運。不僅《浪》如此,近兩年在大眾文化市場產生統(tǒng)治力的產品如《黑神話:悟空》《哪吒之魔童鬧海》,又比如在文學市場整體萎靡的情況下逆勢而行的馬伯庸《長安的荔枝》《太白金星有點煩》等,無不是以大眾立場的批判性與理想主義思維吸引無數(shù)人的熱愛。
我們是否可以據(jù)此斷言,一個以“熱血”為文藝審美主流的時代已經到來?
且讓我們回到《浪》的結尾:小豬妖們修行散盡,在交換姓名以求來世再見之前就全部失去記憶、相忘于江湖;而被暫時擊敗的黃眉卻毫發(fā)無傷,未來佛彌勒現(xiàn)身,不僅未處罰他加害童男童女的罪行,更賞賜金鐃與人種袋,讓黃眉變得更加強大,以和真正的取經團隊周旋。這是《西游記》原著早就揭示了的殘酷真相——所謂西天取經、所謂降妖除魔,不過是靈山主導的一場大型表演罷了。至于影片留下的一些懸念,比如孫悟空將救命毫毛贈予四小妖,黃狗大王喝了蟾蜍精的洗澡水就疑似獲得不死之身(證明四小妖才是真正的取經人),不過是主創(chuàng)們留下的溫情“謊言”。
而當我在電影末尾的決戰(zhàn)痛哭流涕后,看著片尾那如經文般漫長的演職員表、制作方、出品方等名單,走出電影院看著門口小店已經開始鋪貨小豬妖、猩猩怪的玩偶周邊時,也不由得陷入沉思。這些匹夫之怒,這些打動人心的藝術作品,終究還是高度組織化的資本主導的經濟行為——而剛剛感動我的事,是否與西天取經同質?馬克思說“資本來到這個世界,從頭到腳,每一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”,日常生活中的人們態(tài)度也許溫和得多,但也大多同意資本因為逐利而冷血。由此,所謂文藝中的熱血,和資本的冷血正在一種獨特的辯證法中形成復雜而微妙的共生關系:不熱血不足以感人,不冷血,熱血的東西不足以面世。
總而言之,從《哪吒之魔童鬧?!返健独恕返某晒?,已經可以讓我們對國產動畫電影的崛起作出更樂觀、更確鑿的預估。而究其內核,關于熱血與理想主義元素的應用和呈現(xiàn),也提醒我們對于當下文化場域的判斷已經足以發(fā)生一些新的變化。無論從哪個角度看,《浪》都是一部優(yōu)秀的、發(fā)人深省的作品,而我們也在期待無論現(xiàn)實中還是文藝場域,都能有更多人像堅強的小豬妖那樣踏上征途,維護自己心中的熱血與正義,成為自己喜歡的樣子。
“翻過這座山,可能還是山,但不翻過去,你永遠不知道山后面是什么?!彼^浪浪山里小妖怪的那些事,說的既是我,也是你。
作者:劉詩宇 中國作協(xié)創(chuàng)研部副研究員 遼寧作協(xié)特聘簽約作家